董小姐

光头老大

董小姐年轻时绝对是个美人胚子，身材匀称娇小，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皮肤白皙，圆润的鹅蛋脸，大眼睛水汪汪的。笑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谁看到都说，呦，董家的姑娘可真水灵。董小姐不光模样俊俏，又颇具才情。从小到大书一直念的很好，在那个多数人的观念还停留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年代里，董小姐是新时代的“知识女性”。

董小姐家境优越，父亲是吃“公粮”的国家干部，在镇上信用社工作。外公是方圆百里著名的木匠。舅舅在镇上政府身居要职，母亲则心灵手巧，做的衣服有模有样。很多街坊邻居慕名而来，带着涤纶或者的确良的料子，请母亲来帮忙做衣服。董小姐的少女时期，就是看着针线在母亲手里穿梭中度过的。印象最深的，就是仲夏黄昏，就着天边的一抹光晕，母亲坐在槐树下给人做衣服。一针一线，一把直尺，粉笔在衣料上画出式样，剪刀一下下裁去，不出两天，一件碎花裙子或对襟褂子，就在母亲灵巧的手里完成。

董小姐爱美，在那个青黄不接的时期，当镇上的姑娘还在穿粗衣布鞋的时候，读卫校的董小姐就已悄悄换上了时髦的白底红花的的确良裙子。黑色发夹在煤油灯上烤过，趁热把留海一层层往上卷，停顿几秒再放下，这样烫出的头发蓬松而自然。17岁那年董小姐攒钱偷偷买了高跟鞋，黑色的细跟，脚踝处有一根细细的带子，走起路来声音特别清脆。她每天去上学时躲在巷子里穿上，怕被母亲发现，放学回家时再小心翼翼的换下。

18岁那年，卫校毕业。董小姐被分去镇上的医院做了一名护士。18岁，多好的年纪。鲜嫩的就像一朵能掐出水来的花儿，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朝气。家里已经陆续有人来提亲，她心气儿高傲，不是嫌弃对方学识不够就是不合心意。她心里向往的爱情，应是纯洁无瑕不染尘埃的，就像苏联电影里演的那样。

就这样踌躇到19岁，有天家里来了远方亲戚，跟母亲在厨房里窃窃私语，看到她就笑呵呵的上下打量。亲戚走后，母亲跟她说，亲戚的村子里有一个条件不错的小伙子，一表人才，还在外省读大学。起初她有点不情愿，冒着土气的农村小伙，怎么能配的上在城里娇生惯养的小家碧玉呢？后来拗不过母亲，她答应只是去见见。没想到，这一见，从此她的一生就与这个浑身散发着泥土气息的乡下小伙紧密相连了。

第一次见面，他站在她面前，紧张的大气都不敢出。他好高啊，高到董小姐几乎看不到他的头顶。他穿黑色的粗布裤子，洗的发白的蓝色衬衫，袖口已经脱线。他眼睛大而清澈，讲话的时候总是一脸严肃，整个人看起来憨厚又僵硬。她问，”平时喜欢看书吗？”他点头，”喜欢看。”她又问：” 看谁的？” “毛主席语录。”他老实的回答。她听了噗哧一笑，他于是也乐了。他走后，母亲问，怎么样？她低头，脸上飞起一朵红云：你们觉得行就行。然后迅速跑开。

嫁过去的时候，他家是真的穷啊。这是董小姐半生都无法忘记的回忆。用家徒四壁形容一点都不为过。家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除了父亲给她陪嫁的五斗柜和樟木箱子。结婚用的桌椅都是向街坊邻居家借的，就连婚床，也是他父亲借钱请木匠临时赶做的，撩起被子，就闻到一股儿潮湿的柳条味儿。厢房里有一个米缸，她偷偷掀开，看到里面放着空了半缸的玉米。她看的心酸，趁无人时躲在被子里悄悄的哭了。

后来，他大学毕业。留在了外省工作。董小姐为了能与他在一起，放弃刚刚升为镇上医生的机会，毅然陪他半生颠沛流离。婚后第二年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她从一个娇气羸弱的女孩，摇身变成孩子的母亲。最初照顾孩子是没有经验的，母亲又身在遥远的故乡，身边无人帮忙。有时孩子哭闹不止，她手足无措，一边抱在怀里哄着，一边跟着掉眼泪。孩子逐渐长大，她也练就了一手好厨艺。因她爱整洁，性子里又颇为文艺。无论她跟他在哪座城市暂时落脚，她都会把家里布置的温馨又干净。沙发上铺一个手工垫子，餐桌上摆一束鲜花，就连碎花床罩也是亲手做的。她照顾他的生活饮食，抚育孩子，结婚多年，他从来没有洗过一次衣服，哪怕只是一只袜子。他们偶尔也会争吵，为了琐事争执。但他们依然相爱。2012年，他父亲因病离世。不惑之年的他哭的像个孩子。她看着他悲恸的样子，眼泪夺眶。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他们已经烙印连结在对方的生命里，成为彼此必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是在这个世上互相扶持依赖的亲人，就像左手与右手一样…当初董小姐心底向往的不染尘埃的爱情，早已随着苍茫的岁月遗忘在时光里。

残酷的时光，不会对任何人留情。在寻常日子里，董小姐终于难逃岁月的痕迹。从豆蔻年华到转眼青春不再，看似冗长，其实恍惚想起，觉得前尘往事就像昨天刚发生过一样。她时常感慨，时间都去哪了呢？春晚听到这首歌，她正在厨房忙碌，突然愣住，眼泪片刻就落在红色毛衣上。

当染发剂怎么也遮盖不住雨后春笋般冒出的白发，当眼角的皱纹用眼霜再也抚不平，当身材变的臃肿，身体状况远不如从前，她知道，她的年轻岁月，已经渐行渐远。但即使苍老，董小姐也想要优雅从容的老去。她依然爱美，烫大波浪的头发，收集室外花圃上的露水，放在冰箱里当作爽肤水用。她得意的告诉女儿，这样有美容的作用。她偶尔去美容院，早上打扫卫生时给脸上涂上一层蛋清，说这样可以去皱。她仍然喜欢高跟鞋，一年四季都穿裙子。她报了老年二胡培训班，并喜欢上绘画。虽年华不再，她依然想让自己过的精彩。

董小姐这大半生，其实是世间千千万万女人的缩影。只是她心中不曾有遗憾。遇到深爱的男人，并携手同行。儿女懂事孝顺，子孙承欢膝前。即使付出一生，也是心甘情愿。只是有时在落日的黄昏，在每天清晨醒来，在失眠的深夜，在看到长大成人的孩子们，在他坐在餐桌旁，低头喝她做的羹汤。董小姐站在厨房，远远望着他鬓角的白发，在心里问自己，倾其一生，究竟爱这个男人什么呢？爱相貌，容颜会老。爱金钱，当初他一贫如洗。也许当年她爱的，就是他的善良憨厚和为人吧。人外在的条件终究会随着时间老去，只有秉性和相互之间的适合，才会洗尽铅华，相处越来越融洽。

夜深了，董小姐还在灯下为他织一件过冬的毛衣。人上了年纪，睡眠就越来越少。他半夜醒来，看到灯下的她，起身倒了一杯热水放在她面前说，时间很晚了，早点睡吧。董小姐点头微笑，撩了一下耳边的头发，伸了伸发酸的胳膊，放下手里的线团，在他身边睡下。这么多年，惟有每晚睡在他身边，听到他的呼吸声，内心才会觉得踏实安稳。

此时窗外微风四起，两岸潮平。董小姐躺在床上，回想起这大半生，爱与被爱，不曾愧对他人，没有辜负自己。
她嘴角浮起微笑，这一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