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松 | 六十岁闲聊

cp1988

          　如今的乡村，崭新的楼房一栋比一栋漂亮，有的甚至建成了豪华别墅。村庄道路、坦场全都浇了水泥硬化，安装了路灯，塘池港堰麻石护坡并加了栏杆。乡村的硬件建设如此排场，仅仅只为每年春节期间热闹一番。平日里人稀烟薄，不闻鸡鸣狗叫。即使在月朗星稀的晚上，屋道里也是寂静的。不见孩童戏耍玩闹活泼的场景，白天也只能遇上守看空巢的老人。是潮流、是钱财、是道义、是时代、是文化，使农民有了城市与农村两头牵挂。在平时找个合适的人喝茶聊天，很难。　

　　如今的城市，人如潮涌。公共场合，几乎挤落耳朵。农民一窝蜂拥簇在城市的热闹中。

　　一

　　先前，总是盼望儿女快快长大，也期望着自己退休。退休了，就可以享清福了。
　　原来，干部离开了“开会”“散会”的行当，教师离开了“上课”“下课”的日子，便不知所为。清福却是这般无聊、寂寞、孤独与空虚。回到家乡，仿佛世界在身边悄然消失，“小隐于野”却是如此艰辛。
　　曾经有人把人生的旅程分三个阶段，又把三个阶段比作“青年是诗”的年华，“中年是小说”的岁月，“老年是散文”的天地。照这么说，散文确实不容易写好。这片天地，本应当是温厚、慈祥、老练、成熟、世事通明的风景，而我却很难找到生命的出口，社会并没有给老年人更多的舞台。

　　二

　　曾在“诗”的年华里，虽然被工作、家庭、人际关系所包围，但那时有理想有抱负和满腔热情，有渴求有希望，有敢想敢干的精神，有豪情万丈，总是揣着一颗昂扬向上的心，寻找高天那片辉煌。尽管也有过焦虑、急躁，甚至有过偏激、哄闹，但对于美好的事物，从不曾糟践、毁坏与贬损，且一直看不惯狡黠的眼神与觊觎心态。
　　天真单纯又精力旺盛的青春年华，犹如百花盛开的季节让人意气风发豪情满怀。
　　于今回首，着实令人怀念。

　　三

　　人生旅途中，最刻骨伤痛的事，莫过于失去亲人的苦痛和悲哀。在过去的近二十年的光阴里，我的亲人有五位离开我们。大姐因肝癌46岁去世，母亲因心肌梗塞62岁病故，前妻因精神病31岁离去，大哥因食道癌手术后仅活了半年，59岁撒手人寰，父亲去天堂时，享年92岁。
　　每当送走一位亲人，心里总要阴沉痛楚许久。佛说人生苦短，这期间我有深层理解。
　　民间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佛说，同体大悲。
　　陶渊明说他们那是：托体同山阿。

　　四

　　忽然回首，我便走过了三十七年的工作旅程。离开了黑板，走下了讲台，回到了家乡。所有的理想与现实、金钱与权利、老辣与谋术、天真与蒙骗，在我送亲人去天堂时，抛到九霄云外。
　　勃郁的豪情也好，尖利的山风也罢，湍急的溪流也好，无休的争吵也罢，统统尘封在昨天的记忆里罢。
　　成熟的人很难触摸到爽利，察言观色的人很难见到从容。没有了爽利和从容，这就是苍老暮年的悲哀。
　　老了老了，才觉悟，才知道观人要察本，瞻前而顾后，才晓得中庸之道是化解极端思想的神丹妙方。一些人成熟老练得太晚，刚想享用人情练达所带来的恩惠，脚下却在踉跄蹒跚。现实就是如此残酷，当你身强体壮精力旺盛的时候，不懂得左顾右盼承上启下，当你学会了思前想后，脚下便没有蹦跳的舞台。

　　五

　　在“散文”天地里徜徉的人群众多。大家都知道散文好写，但要写好很难。人一旦进入了老年行列，肩上的责任轻松得多，又同时生活的圈子越来越小。这时候，只凭各人平时的兴趣爱好而集结乐园。有人爱清静，有人爱自然，有人爱曲艺，有人爱闲逛……各色人都有。
　　不管爱好是什么，身上的文化更重要。
　　身上的文化，应该包括书画、文学、音乐、棋艺、舞蹈等等。这些体现在个体文化也就是各人身上的文化。
　　身上的文化，不只是厚厚的眼镜，不只是将唐诗、宋词、名句、格言常挂在嘴边，不是用几个典故显示深奥胡弄人，更不是靠诽谤他人而冒充正义，也不是说粗话、脏话、疯话来证明自己勇敢无惧。
　　个体身上的文化，不是装扮，而是卸妆。是个体身上自然散发出的温厚的态度、善良的话语、慈祥和蔼的笑容，民众尊重信赖的目光。
　　古人说，腹有诗书气自华。

　　六

　　曾在“小说”的岁月里，身上的责任、肩上的担子压得人喘气。尤其是人际关系，上下左右前后层层包围。中国由儒者制订的家天下，注定了人们在一个“人际关系” 的国度里摸爬。你看那关系：血缘亲情、君臣上下、同学、战友、同事、朋友、还有多层次的亲戚裙带关系。这些关系，在人生中往往比其它都重要。因此，民间有云，人情急似债，头顶锅去卖。这在中国尤其重要。
　　是人就离不开与人交往，也就会遇上各种品性的人。世相中，不泛勾勾搭搭、尔虞我诈、争名夺利、蝇营狗苟龌龊的人事，也有嫉妒、造谣、贪婪、骄横的人，也有人一见美好的人事，眼睛忽闪忽闪，甚至放出绿光，千方百计去诋毁、唆使同类围啄。这些人就像淫棍，看见漂亮的女人就上前搭讪，遭受拒绝后就泼脏水，就四处造谣说她是淫荡泼妇。
　　当然，人世间历来就是正气压倒邪气。
　　人，只要内心明亮芬芳，即使身旁有杂草，散发出的能量就会让世界光明。
　　作家咸济，喜欢清静时进入文化宏观思维，他在系列散文《流年碎语》中，阐述了宏观文化的内涵。通天下，懂古今，少了局促，心胸豁然宽广。而不是眼观鼻梁，作茧自缚。化浮躁为宁静，化混杂为清冽。只有这样，人生才有意思，世界才显色彩，历史才入韵味。

　　七

　　那几篇我的作文，被朋友发到了网上，我摆弄不来电脑，也没有想学的欲望。说我落后也好，说我古板也罢，反正纸质的书籍铺天盖地。况且如今出书，只要舍得花钱，谁都有著作版权。发就发了吧，反正没几多人愿意看。
　　读纸质书，用纸写字，自言自语，这样做清静。
　　我把自己写的东西留作自怡自乐，或曰孤芳自赏，也许连“孤芳”都谈不上。就像广场上跳舞、拉唱的老年群体，不是为了表演，而是为着身心健康，填补空虚也算妙方。
　　人，就应该有些自知之明，会写字能够把句子写通顺，并不等于就是文学作品。中华文化宝库里的《道德经》、《论语》、《离骚》、《史记》、《红楼梦》、《西游记》、《水浒》、《三国演义》、《儒林外史》、《聊斋志异》等，等等。这些经典作品如山，是早就存于天地之间的。并非谁都能写出来的。
　　现今的传媒、网络、纸质文章比牛毛还多。谁又把谁的文章当作一回事?民众历来就不看好写文章的人，他们说：“一为文人便无足观。”
　　尽管如此，文化的生命力是顽强的，中华秦有散文、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白话小说，现代白话文学以及网络、影像文化，各领风骚。
　　既然难以做到一鸣惊人，那就从诚实做起吧。这方面，我很敬佩作家邱林。他已经公开出版发行了两部散文集，《南疆碎影》、《乡村二月》。2015年4月底将出版发行大型电视纪录片《我的都昌》文集。一个人，行程一万四千多公里，利用节假休息日，耗时五年，跨上摩托车，行走在山村、湖岸、田野、深山、渔户、庙宇，结交奇人异士，沉浸在风土人情中，流连在汉唐遗址、明清古建……实地拍摄500多幅真实图片，搜集了大量的都昌人文的、自然的素材，经过高层理性提炼，结集18万多字，32集200个章节叫《我的都昌》。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也是都昌有史以来如此多方位文化的首次检索，又是一个了不起的文化创举。但他既不持才自傲，也不冒充泰斗。仍然诚实为人，勤奋创作，不事声张，认真做事。

　　八

　　在《深秋的韵味》文章中，说的那群人集体表现的形体健美、目光平静、面容和善、神采自信、博古通今;其人格、气质、甚至衣貌整洁、声音温和、语言干净的君子风范，的确因为他们让我感动着。
　　在公共空间里，一些传统规范及仪式，是需要通过大家做表率、做示范的。学会仁爱、互敬、忍让、秩序和尊重，如果老年群体身上蕴藏着这些优质的传统文化，散发在社会公共场合，代代相传，中国人精神凝聚的理由将更充足更饱满，中国的礼仪、君子风范、中庸之道将不仅在中华大地乃至世界各地大放光芒。
　　我经常看到城市广场上、公园里、沿湖堤岸边那些老年人，这些老人大部分是20世纪四、五十年代出生的人群，他们舞剑、打太极、跳舞，是因为他们赶上了好时代，想岁月的步子慢些，多看看路上美丽的风景。因为他们年少的时候挨过饿、吃过野菜糠粑，穷得食不充饥衣不裹体。
　　这些人与那些人，我不知道谁更滋润些，只是如是陈述，或许人世间各有所乐吧。其实，每个人都生活在大地上，活在伦常、良心、文化、历史、民族中。

　　写于2015年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