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气东来
江西都昌 黄云雷
彭蠡
两千年多前的鄱阳湖是一片分布于长江两侧，由多个湖泊组成的河汊沼泽，面积也没有现在这么浩大，并且还没有一个统一的名字。鄱阳湖是诸多名字中最年轻的一个。汉代一位资深的史学家在编撰史稿时，阴差阳错地把“彭蠡”这一名称从远在安徽的巢湖安到这里。从此以后便沿袭成俗，让当时名不见经传的鄱阳湖有了一个文雅、质朴、豪迈的名字。
彭者，大也，蠡者，瓠瓢也。不料竟然一语成谶。当时的鄱阳湖还只是系在长江这条玉带上的一个小瓢，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波涛翻滚，大举南下，势不可挡，越过松门山，淹没了古枭阳平原，直达南昌、波阳，形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大瓢”。或许正是这个名字，赋予了鄱阳湖一种特有的气质：有大海般的苍茫辽阔，却没有大海的惊涛蹙雪。它旷达、内敛而庄重，娴静、质朴而又深沉。泛舟湖上，披一袭蓑衣，漫随风扬雨骤；持一根钓竿，任凭潮起潮落。虹销雨霁，赏渔舟唱晚；天气澄和，看鹤舞鱼翔。俨然一位隐者。
虽然鄱湖的波光就在离家门口不过三四十里的地方闪烁招摇，但在那交通不甚便利的年代，我一直到县城上高中时才得以和它邂逅。记得在一个秋日礼拜六的下午，放学之后邀了几位要好的同学去爬南山。登上山顶，放目南眺，一幅碧浪连天的景象豁然在眼前展开，立刻把我惊呆了。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辽阔的水体，刹那之间，所谓浩淼、苍茫、浩瀚、悠然、旷达等词眼便在胸中有了实质的形象。这种震撼，足以在心灵上刻下印记。可见“仁者爱山，智者乐水”是有道理的。大山能让人感到安静、崇高、雄健；大水则让人感到超然、淡泊、豪迈。浩瀚的鄱阳湖便把这种品性不经意地赋予了她的子民，和数千年来在湖畔来往游走的文人墨客。
其中最有代表的，应该是东晋的大诗人陶渊明。陶公是纯正的鄱阳湖土著，一生基本上以鄱阳湖为中心活动。他少怀猛志，做过江州祭酒、建威参军、镇军参军、彭泽县令等小官，但厌恶官场，不愿为五斗米折腰，最终归居田园。“舟遥遥以轻��，风飘飘而吹衣。”能够想象得出当年的陶公怀着怎样畅快洒脱的心情，乘着一叶扁舟从污浊的官场上脱离出来，在浩瀚温润的湖面上掠过，扑向大自然的怀抱，开启了他诗情璀璨的田园生活。用一种不失豪迈的隐逸风度，为我们开拓了桃源般梦幻的精神世界，并以此影响了身后几乎所有的中国诗人。
在中国古代除了商人和僧人走得最远之外就算是诗人了。像李白、杜甫、塞诗人高适等等。商人由于利益的驱使，在万里迢迢的丝绸之路上风餐露宿，走得酣畅淋漓；僧人在巨大的宗教信念的支撑下，在漫长的取经路上，走得惊天地泣鬼神；而诗人凭着什么游走四方呢？是对大山大川近乎宗教情结般的迷恋。这或许是由于诗人的天性与山川之间有着异乎于常人的契合与感应吧。然而我们的陶令并没有像后来的李白那样游走天下，而是守着自己门前屋后的几亩田地打转。“桃李罗堂前，榆柳荫后檐”，“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但是他的门前就是浩淼的鄱阳湖，屋后便是巍巍匡庐。这就够了。就在这方狭窄的田垄之间，诗人用鸡鸣、虫唱注满酒壶，吟出幻美的诗情，然后用幻美的诗情为世人满是虫眼的灵魂打上补丁。虽春来坐看湖上鲂鲤跃鳞，秋来闲采东篱蓼红菊黄，但诗人的精神风骨由此产生了无比强劲的穿透力，随着他的诗句从彭蠡之滨走向神州的每一个角落，并穿越千年，至今仍熠熠生辉。
此外，还有来往于湖畔的过客。在中国古诗词里光耀千秋的人物几乎都来了，诸如谢灵运、王勃、李白、白居易、孟浩然、张九龄、王安石、苏轼等等，都不愿意错过这场激发诗情的饕餮盛宴。但令人称奇的是，这些大诗人到了彭蠡之畔都显得内敛而温和，多发隐逸之思。除了年轻气盛的王勃：“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稍觉张扬。不必说隐士谢灵运，连逸兴横飞的诗仙也不例外：“水碧或可采，金精秘莫论。吾将学仙去，冀与琴高言。”以豪放著称的苏东坡亦在此吟咏：“水隔南山人不渡，东风吹老碧桃花。”名僧憨山德清：“踏破水天空界月，一声渔唱蓼花洲。”
相比之下，他们在楚地中心的洞庭湖边留下的诗情更加激荡。如李白的“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孟浩然的“气蒸云梦泽，波憾岳阳城。”杜甫的“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激扬之句不胜枚举。
我想，也许正是彭蠡湖隐者的气质让诗人们产生了质朴、豁达而又内敛的诗情吧。
扬澜
明末的《幼学琼林地舆》载，“饶州之鄱阳湖一名彭蠡，一名扬澜。”古人用词是极为讲究而准确的。扬者，举也。澜者，大波也。一下子就给人一种狂风大作，浊浪排空的印象。这个名称，揭示了鄱阳湖性格的另一面：波谲云诡，阳刚剽悍。宋代大臣李纲《彭蠡》诗云：“世传扬澜并左蠡，无风白浪如山起。”
特别是老爷庙水域，被号称是中国的百慕大，在这里风向水文复杂多变，曾沉船无数。
正如鄱阳湖的波浪不总是平静温和的，偶尔也会露出峥嵘的一面。如果翻开鄱阳湖浩如烟海的历史，浓烈的硝烟味会呛得人连连后退。鄱阳湖是古代从北方进入江西的唯一水道，也是军事的战略要地，因此成为兵家必争之地。在这里爆发过许多战事，历练过许多功勋卓著的军事家。
在唐武成王庙六十四名将里边，就有三位与鄱阳湖大有渊源。一位是三国的周瑜；一位是东晋的大司马陶侃，就出生在鄱阳湖畔的枭阳；另一位是兵法“三十六计”的原创者����南朝刘宋的大将军檀道济。
这位名震三国的周郎，虽然不是本地土著，但与鄱阳湖有着莫大的关系。他强大的水师就在鄱阳湖里操练的。星子那边至今尚存他建造的点将台。光耀青史的赤壁大战就是以这里为起点。208年冬，周瑜接到吴主孙权的诏令，从鄱阳湖上率领水师西进与刘备的军队会合，在长江赤壁火烧曹军，一战成名。也因此奠定了三国三足鼎立的大势。当时的他年方三十三岁。怪不得苏子在游赤壁时慨叹“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在这位英雄面前任何人都会自惭形秽；所有诗人在赞赏他时都不会吝惜笔墨。“交兵不假挥长剑，已破英雄百万师”，“二龙争战决雌雄，赤壁楼船扫地空”“谁知顾曲风流客，伯业东南启六朝”……可惜的是这位长相英俊，既懂韬略又通音律的英雄，从彭蠡率师而出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只留下湖畔高耸的点将台形影相吊，守望千年。
“公机神明鉴似魏武，忠顺勤劳似孔明”，这是后人对陶侃的评价。可见此公不凡。他戎马一生，战功赫赫，鞠躬尽瘁，是东晋政权的绝对支柱。难得的是他出身寒门，没有任何背景。如果硬要发掘的话，或许是家门口泱泱的彭蠡之水吧。浩瀚的彭蠡赋予了他“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胸怀，赋予了他勤勉、质朴而又英勇过人的品质。他位极人臣，死后被追赠为大司马，赐谥号“桓”，以太牢礼祭祀，享受诸侯的礼遇。也许，当年年轻的陶侃登上一叶扁舟，挥手与站在湖边的陶母告别时，并没有料想到，自己的一生竟辉煌到可以支撑东晋的天空。但他脚下的湖水一定清楚，自己用深沉与激扬淬炼的子民终非池中之物。奇怪的很，浩瀚的彭蠡既能孕育伟大的出世者，又能孕育出伟大的隐者。半个世纪后，他的曾孙陶渊明在湖畔诞生，却以隐者身份流芳千古。
在鄱阳湖边上有一个名为左里的小镇，古名为左蠡，意为彭蠡之左。左里有座山，名为城山，山上有座庙，庙里的主神像是一位威风凛凛的将军。这位将军就是檀道济。檀道济祖籍山东，亦出身于寒门。东晋末，从刘裕攻后秦，屡立奇功，从军20余年，由士兵升至大将军。他率领的部下被誉为刘宋王朝移动的长城。晋义熙六年(410年)，晋末群雄之一的卢循趁刘裕北伐之际，进犯东晋，多有斩获。卢循生性桀逆，所到之处暴劫烧杀。后被北伐回归的刘裕大军打败，退守寻阳，在鄱阳湖的左里驻扎防御。檀道济率领精兵在此与之决战，最终大败卢循，加速了他的灭亡。让当地百姓免受更多的生灵涂炭。后因屡建战功。被封为江州刺史，镇守柴桑，常在彭蠡湖上来往巡查。在这段平静的日子里，檀道济曾与隐居在湖边的陶渊明有过交集。听说陶令年老体衰，缺酒少食，便提着不少的酒食来接济他。于是一千五百多年前的鄱阳湖畔，上演了这么怪诞的一幕：一位器宇轩昂、金盔金甲的将军，领着一队随从，浩浩荡荡地来到一栋破败的草庐旁，对一位衣着破旧、脸黄肌瘦的糟老头子毕恭毕敬，并送上酒食以表慰问。可是极其清高的老头子拒绝了他的好意，把他拒之门外。但这位将军并没有生气，反倒脸有愧色，黯然离去。这两位一文一武彪炳史册的人物，本应能成为很好的朋友，在彭蠡之滨擦出思想的火花，却因为理念的不同而分道扬镳，不得不令人扼腕。
在鄱阳湖上历代发生的战事中，流传最广的莫过于明朝的缔造者朱元璋与宿敌陈友谅之间爆发的大战。关于这场战争，在民间的传说中有着十分玄幻的色彩。陈友谅精心打造制造了数百艘高达数丈的巨船，集合水师六十万，与朱元璋在鄱阳湖上展开恶战。朱方都是小船，在这些庞然大物面前吃尽了苦头，初战失利，节节败退。据说，当年的朱元璋被追得甚为狼狈，船头贴船尾，即将被生擒活拿。但这时出现了诡异的一幕，从湖中冒出两只巨鼋，一只挡住敌方的战船，另一只推着朱元璋的飞速逃离！大难不死的朱元璋于是重整旗鼓，调整战略，发挥小船灵活的优势，并用火攻，重演了三国时火烧赤壁的一幕，大败陈友谅。陈友谅也在这次战役中身亡。朱元璋坐了江山之后，为感谢巨鼋的救命之恩，就在当初逃离的湖岸边建了一座元将军庙来纪念它们。这就是今天闻名天下的老爷庙。
古代的帝王，特别是开国皇帝在出生或登基之前都有异象。如汉高祖刘邦，史载他出生时，雷电交加、风雨大作，有蛟龙自天外破窗而入，盘旋于产床之上。未几，刘邦降生；宋武帝刘裕，早年为彭城百姓，以军功起家，代晋自立。史载他出生时有神光照耀产房，一室尽明，当夜有甘露“降于墓树”……历代帝王无一不精于此道，无非是为了竭力证明自己君临天下的合理性、权威性。自己乃是上天眷顾的真命天子。他们的这些神化手段在今天看来虽然可笑，但在当时的确“忽悠”了天下臣民。
很有可能是当时的老爷庙水域地形复杂，布满暗礁，陈友谅的战船过于沉重，吃水太深以致搁浅，而朱元璋乘坐的小船则乘机破浪而去。这位虽乞丐出身，但脑瓜灵活的皇帝，一定不会错过这次借题发挥的大好机会，于是杜撰出这么一出离奇故事，以示天下自己乃天择之子。
不过历史的选择，似乎真的冥冥中自有定数。陈友谅虽有枭雄之心，但寡谋躁动，皇帝没做成，生活却极度奢侈，曾为自己制造了一张镂金床，做工非常精巧，宫中其他器物也是一样。他死后，有人将镂金床献给朱元璋，朱元璋感叹道：“这张床与孟昶的七宝便壶有什么不同呢？”于是下令将它熔掉。朱元璋出身寒微，养成了一种勤俭、坚忍、勇猛，果断而又谦虚的性格。然而正是这种性格开启了辉煌的大明王朝。当明王朝在东方闪耀着光芒的时候，西方和欧洲正在利用中国传播的文明起步，经过了近二百年才酝酿成了文艺复兴。我们不妨偷偷设想一下，假如在当年的鄱阳湖大战中，陈友谅的战船没有被搁浅，朱元璋被俘，那么中国的历史将在老爷庙这片水域拐弯！这不得不让人汗毛倒立！历史的推进就是如此波谲云诡，如此惊险刺激！一种骄奢淫逸的人性绝对不会开启灿烂的人类文明。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鄱阳湖让中华文明延续了辉煌！
我想，鄱阳湖绝对是明太祖的心目中的福地，也是中华文明的福地。
紫气东来
今年初冬的一个早晨，我带着家人，驱车来到老爷庙来看花海。往年大多在外漂泊，近年来在家又事务缠身，因此有许多年都没有机会走近鄱阳湖。这次来正值花海季节，着实惊喜。
往日碧波万顷，渔帆翩翩的景象不见了，代之的是萋萋的芳草，连绵的蓼花。远远望去，仿佛一层紫红色的云霞铺在湖床上。还有一群山羊点缀在其中。再远一些是残存的湖水，隐隐有些水鸟在那里拍翅翩翔。这一切都给人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这还是闻名中外的东方百慕大吗？再看看右边高高的山坡，那幢古老的元将军庙还在，青黑色的墙檐半隐在古柏后面，仿佛一段历史深处的秘密，既神秘又厚重。它像是一位沧桑的老者，静默地守望着这片湖域。看着一年四季之中洪水一片，枯水一线的变化；看着五百年来的湖上，或浊浪排空，或平静如镜；或硝烟弥漫，或一派祥和。
无论你是一世枭雄，还是草芥蜉蝣，在这永恒的自然面前都是匆匆的过客。哪怕是曾经那么辉煌的大明王朝，最后也沦为八大山人笔下的寥落的残山剩水！这位明太祖的十世孙，隐居在鄱阳湖畔，以另外一种方式延续着先祖的辉煌。
是啊，就在这永恒的湖畔，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黎民百姓；无论是巨匠鸿儒，还是樵夫渔父，虽然渺小，但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丰富着中华文明。或浩瀚如苍茫大海；或细腻如涓涓溪流；或刚猛如狂澜，或隐逸如止水。数千年来他们用自己倏忽的生命，用不灭的精神汇成文明的长河，奔流不息。
我牵着孩子们的小手，站在花海之中，沐浴着初冬的暖阳，闻着淡淡的蓼花香，产生了一种季节性的错觉，仿佛身在春天。真要感谢脚下这些生命卑微的小花。它们的生命极其顽强，每年深秋只要湖水一退，其他的草木都在凋零，而它却倔强地冒出来，并迎寒开放，灿烂地妆点着萧瑟的冬天。因为它们总是开放在水边，古人把蓼花当成离别的象征，多有愁绪。
如白居易：“水蓼冷花红蔟蔟，江蓠湿叶碧萋萋。”但我看来，没有丝毫的冷意。站在这淡紫色的云霞之中你只会产生一种幸福感。
记得在两千五百年前的函谷关口，关令尹喜看到一片紫色的云霞自东而来，便知有圣人要经过，于是赶紧站到关口迎接，果然等来了老子。所以我也唯心一把，宁愿相信这片花海是祥瑞的象征，对着那座古庙双掌合十，默念：愿福佑鄱湖，天佑中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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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2-15 10:0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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