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昌文学》第4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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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老倌的葬礼
文/杨求贵
听说徐大伟被免职了，不为别的，只因一场奢华而又隆重的葬礼。人们听了唏嘘不已！
����题记
徐老倌死了，死在哪日哪时不得而知，待发现时身子己经冰凉，瞳孔睁得老大，双眼久久不愿闭上。三个女儿跪在灵柩前恸哭不止，一把鼻涕一把泪顿足捶胸诉说着父亲一生的艰辛。徐老倌是怎么死的没有人知道，人们常说生儿育女，养老送终，可见徐老倌是极不情愿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尽管死不暝目也躲不过阎王爷的召唤。
徐老倌一生生了四个儿子三个女儿，他们都早已成家立业，打工的打工、从政的从政、经商的经商，一大家子的人分布在全国各地，只有在过年的时候聚在他的身旁呆上几天，孝敬的礼品堆积成山，红包都拿得有点手软，可天伦之乐还没有细细品嚼，独留下他一个人守着这百年老宅。儿女们也想接他去城里住，可他住不惯，觉得还是乡下好，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看什么都感到亲切。
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尽管徐老倌物质生活过得舒舒坦坦，遗憾的是老伴先他而去，守着一座空荡荡的房子不免有些孤单。老宅鼎盛时住着叔伯兄弟老老少少几十人，如今走的走了，搬的搬了，三进三厅的徽式建筑孤伶伶地立在村子的一角，墙体经多少年的风雨侵蚀而斑斑驳驳。天井四周的青石板上长出了油油的青苔。徐老倌就在这一座老宅里悄无声息地死去，他是最后一个见证老宅辉煌和黯淡的人。
自从人们发现徐老倌死后，一度冷清的老宅开始变得闹热起来，首先确立了治丧人员名单，内设一名主任，两名副主任，委员四名，村里其他人员任由主任随时调度，一场豪华的葬礼拉开了帷幕。谁请风水先生，谁布置灵堂，谁把信，谁购置酒菜……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老宅前平时空荡荡的晒摊上突然嘈杂起来，嘈声淹盖了屋内的抽泣声。一扇半圆形的拱门周边镶满了翠柏，点缀着一朵朵小白花，一个大大的白纸黑字“悼”字在拱门顶上喷射而出，“雨中竹叶含珠泪，雪里梅花戴素冠”一幅挽联无不向人昭示这里的庄严肃穆。拱门的后面支起了一座百平米的钢架帐蓬，作为人们临时活动的场所。
灵堂就设在老宅内，徐老倌静静地卧在冰棺内，周围坐满了孝男孝女，前方摆了一张小方桌，桌上安放着一块瓷板照，照片上徐老倌一脸慈祥的笑。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烟雾在灵堂的上空缭绕，哭声随吊唁的人亲疏时而高亢时而低吟，总觉得这一阵阵哭声没有多少悲伤的成份，一个个亲人都在极力地卖弄和表演。大儿子说了，葬礼一定要办得隆重些，要让方圆数十里及亲朋好友晓得父亲的葬礼是多么风光。
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逝世到下葬从最初的两天，到如今的七天、十天。徐老倌寂寞的晚年在死后一次性给补上了，几个子女一商��，准备停柩十天，特地请来两位当地有名的厨师，帮厨打杂几十人，饭吃了一桌又一桌，先到先吃，厨房二十四小时不熄火。啤酒，饮料拉来一扎又一扎，送货的司机脸上挂满朗爽地笑，从帐房先生手里接过一沓沓闪亮的红票子。
三个女儿在帮徐老倌擦身修理遗容：“爸呀，您好走，你该安息了，您看我们兄妹把您的丧事办得多隆重！”可是徐老倌的眼依然睁得圆圆的不肯闭上。走进徐老倌住的厢房，传统的雕花木床，古色古香的家具，在黝黑的房里显得那么腐朽，与现代文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小女儿边哭边翻，终于在一件破棉袄的内口袋里拿出用报纸包了好几层的人民币，整整五万块，小女儿的手抖了一下，这可是徐老倌省吃俭用积下来的呀！这钱在生舍不得花，无疑又为子女在开销上减了些负担，这不得不让她陷入了无限的沉思，悔悟的泪禁不住在眼眶流淌。
自从徐老倌死后，挂在老宅屋顶上的高音嗽叭就没有消停过，尤如中央领导人逝世的哀乐传遍了整个小山村，如歌如泣的音乐在人们的心里跳跃起伏，仿佛在向所有的人宣告死者的伟大和光荣。生，藉藉无闻；死，风光无限，或许这是儿女成群的唯一骄傲。
在钢架帐蓬里，几名妇女在忙着洗菜、切菜，她们有的在窃窃私语，有的在谈笑风生，几个男人在来回走动，互相吆喝，他们都在忙碌着，为徐老倌的葬礼尽一份绵薄之力。也提供了一次族民殷诚表现的机会。
十天的时间，足以让来来往往的亲友凭吊，瞻仰。只有到了下葬的前一天晚上祭奠的仪式才真正开始。按照估算，东家准备了九九八十一桌，桌桌座无虚席，一时间到处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脚下的狗多了，猫也不停地叫唤，此时此刻，灵堂里出奇的静，静得似乎忘了徐老倌的存在。一缕缕香烟从灵堂飘出，在人们的身旁缠绕而消失。餐桌上的美味佳肴，亲友们的觥筹交错，一声高过一声的喧嚣声在村子的上空回荡。
酒宴散去，外甥外女，孙男孙女捧来一只只烟花一字形排开尤如列队排好的竟技者，一只只烟花此起彼落直冲云宵，一时间五颜六色的烟花在空中舒展着曼妙的舞姿，这种盛大而喜庆的场面也只有村里在春节那天才能感觉到的气氛，而徐老倌的死让儿孙们过足了一把烟花瘾。
九点过后，人们才清醒徐老倌一个人静静地卧在那里，几个媳妇女儿满面笑容的脸马上收敛起来，陆陆续续地穿过天井，扒在徐老倌的灵前捶足顿胸，声声悲，句句情，擦眼抹泪，无不感叹于她们表演得精准而到位，忽喜忽悲就象在拍一场电影维妙维肖。几个散花人摆好了锣鼓，凑热闹的人三三两两地入场，一度冷清的灵堂突然闹悦起来。随着锣鼓响起，散花先生高亢的歌声穿透灵堂，飘向了夜空，那����惨惨的散花调让所有在坐的人感到悲切和窒息。散花最重要的一环是《叹苦情》，根据家人的叙述亡人生前如何含薪茹苦把子女培养成人，或唱叹亡人生前悲惨的身世。这也是散花的高潮。散花先生时而击鼓、时而敲锣，唱得句句泣、声声悲。徐老倌平凡的一生在几位先生声嘶力竭的演唱下，情节跌宕起伏，唱出了徐老倌的大爱无限，道德高尚。灵堂里喝彩声，絮絮叨叨的议论声淹埋在震耳的锣鼓声中。
灵前的香案上，一缕缕青烟在轻盈地不知疲倦地萦绕，那缠缠绕绕的烟雾就象徐老倌的魂魄挥之不去。被散花人抬得老高的徐老倌依然安祥地躺在那里，如果他仍然一息尚存，我在想阎王路上的他会否立马回头，睁开双眼看看这灵堂的一幕。可惜他已经无法回头了，他无需睁眼，因为他并未闭上双眼，只是再无法看看这世上豪华而奢侈的场面。
夜渐渐深，寒气开始逼人。厨房里端来了热气腾腾的点心，见者有份，一人一碗面条煮铜钱粑外加两只鸡蛋，百十来人吃得津津有味，身子一下暖和起来。“春散牡丹夏散来，夏散荷花并蒂开(呀)，秋散丹桂香千里(哟)……”接着锣鼓声再次响起，买水、装殓、守灵，一道道礼仪在道师的引导下如期地进行，也为天亮后的葬礼能够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作铺垫。
当黎明的一丝曙光射向了这百年老宅，村里所有的青壮年及妇女为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葬礼都忙得不亦乐乎。生，不过是一小家的喜事、而死，似乎必需要作一个隆重的告别。徐老倌儿孙满堂，葬礼自然寒碜不得，于礼于情都不能落人下风。老宅前的空地上已经聚了满满一堆人，灵柩已被移到了钢架帐蓬内，孝子孝孙穿着孝服把灵柩围成一圈，因为今天徐老倌才是真正的主角。
吃过早餐，紧接着三声炮响，沉睡的大地被唤醒，密布的乌云被震开，太阳露出了暖暖的笑脸，乐队奏起了软绵绵的歌曲。六位穿着红衣连体裙的姑娘翩翩起舞，她们热辣的身姿和夸张的动作，在“你是我的玫魂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爱人是我的牵挂……”这流畅的歌声中直击得人心跳而疏麻，看的人谁不会沉醉其中。
二十多只花圈，代表着最重要的二十多个亲友团体，把雄伟壮观的帐蓬紧紧围住。清一色的‘奠’字象一只只睁大的黑色的瞳孔整整齐齐地盯着徐老倌的灵柩，每只花圈两边的白底黑字尊称及落款从上而下地蔓延，无声无息地昭告所有的来宾：徐老倌的葬礼我不缺席。
上午十点，穿着大红长衫，戴着红帽的道人拂尘一挥，铜钹一响，把葬礼推向了高潮。只见老道人带着孝男孝女围着棺木转来转去，一会点头，一会弯腰，他们效之，口中念念有词，无非是超渡亡灵之意，但是谁也听不懂的语言。
接着就是追悼大会，这是全村历史以来徐老倌享受的至高无上的殊荣。徐老倌的大儿子徐大伟官至市人事局长，经不住乡村两级领导的劝导，才默许了他们献媚吹捧的机会。村长拿着悼词站在帐蓬前对着灵柩深深鞠了一躬，再回转身来对着大众：“亲友们，追悼（掉）会正式开始，我代表����”下一句还没念完，引起场下的人哄堂大笑。五十多岁的村长涨红了脸，推了推黑边老花眼镜说：“莫笑了，大家又不是不晓得我读书少。”
追悼会现场嘈杂声一片，谁也没人在意村长在念什么。几个小屁孩在人群中穿梭，时不时捡起地上的小鞭炮。几位老人坐在灵堂的一角讨论着人之天命，感叹着人生苦短。八位粗壮的丧��围在红红的棺木旁，摆��、放杠，然后用棕绳把棺木紧紧��住，待追悼会开完就要出殡。
“徐大叔七十有八，于x月X日在家不幸与世长辞。”
“徐大叔少年丧父，勤劳一生，含辛茹苦把七个子女培养成人……”
“徐大叔的一生是崇高的一生，他乐于助人，德高望重……”
徐大叔突然被“高大无比”的形象在人群中议论纷纷，在村长的口溅飞沫中让每一个人心潮澎湃。
追悼会完毕，接着是乐队鱼贯入场，噼啦啪啦鞭炮声，音乐声，人群声混搭在一起。老道人左手拿一枝竹叶，右手端碗白水，双脚高高地站在八仙桌上，一边用竹叶蘸水东洒一下，西洒一下，口中念念有词，听到几后一句：喂，八仙都努力呀……在齐唰唰的喝彩声中，棺材徐徐地抬起，拿花圈的、放鞭炮的、抬名祭的，敲锣鼓的，一列浩浩荡荡的队伍跌跌撞撞地走上了村道，一时间烟灰漫舞，哭天喊地，嘈嘈杂杂的声音震得天地昏暗，穿着孝服的男男女女个个泪流满颊，死死地拉揣着八仙的肩杠不肯松手。大儿子徐大伟头戴禾秆编织的号帽，身穿麻衣，腰系禾秆索，手拿号麻棍，领着几个兄弟儿子侄儿走在队伍的前列，不时地随着道师打躬作揖。大��子面无表情，双手捧着徐老倌的遗像，热辣辣的太阳从灰蒙的天空中探出了脑袋，它也不放过一睹天下如此隆重的出殡。
村道两旁早已站满了男女老少，尽管脸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依然将这长长的队伍紧紧围住，象观看一场巡回演出。看着这盛大的告别，有的人感叹，有的人羡慕，徐老倌寂寞的晚年在默默无闻中，在风雨飘曳的老宅中孤独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怎么也没有想到死后如大领导一样被高高供起。
送葬的队伍在缓缓蠕动，过稻田，穿麦地，慢慢变得瘦长而断断续续。微风掠过徐老倌的遗像，他深邃的双眼盯着远处的山峦，苍白如纸的脸上在太阳光的照射下看不出是喜是忧……
编者按：空巢问题，如今不只是存在于城市，早已悄悄出现在农村。作者农村生活阅历丰富，对农村人常说的“在生不孝，死后乱叫”现象进行了精准的描述和拷问，可谓当下具有代表性的农村葬礼场面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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