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昌文学2017年第13期 （总第1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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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建军
听到镇医院的医生宣布儿子已死亡时，刘三的肠子都悔青了。
儿子只五个月，是刘三有了女儿后，老婆幺妹坠了两次胎，好不容易生下的。加之乡下人更看重带把的，夫妇俩无疑把儿子当作了宝贝疙瘩，他们的那个疼啊，真是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幺妹因和刘三吵架，前天赌气回了娘家，等会她知道了，怕是要将他刘三生吞活剥了。
刘三心里的那个悔啊，恨不得将双手的十根指头都一齐剁了。是啊，怪谁呢？怪只怪自己打麻将。不打麻将老婆幺妹就不会和自己吵架，幺妹不吵架就不会赌气回娘家，而不回娘家就不会有儿子的祸事。
更要命的，昨天丈母娘打电话来叫他去过元宵节，意思是让他趁机向幺妹说几句好话道个歉，然后晚上把幺妹接来算了，可他就是抹不开面子。而且他明知道儿子病了，幺妹也走了，自己还是鬼迷了头，昨晚仍然去打牌，把儿子丢给了六十多岁、常患咳喘病的父亲。当他深夜方归，见儿子极安静，还以为儿子的病不么要紧，沉沉睡着了。
世上没有后悔的药，刘三只好打电话通知幺妹快回家。
今年的元宵节天气不错，到今天还在延续昨日的妩媚，张扬着初春丽日。只是刘三悲痛地怀抱儿子，歪歪咧咧地哪像个三十出头的健壮男，反觉那温暖的光线，犹如根根刺痛的寒针。
幺妹的娘家不远，当幺妹和她的娘����自己的丈母娘也一同急急地赶来时，刘三抱儿子回家还没大会儿。一时间，尚呈软溜的儿子在娘与外婆的手里扯来抢去，呼天抢地的哭声冲破了屋子。
丈母娘哭吻了几下外孙冰凉的嘴唇，跳起来扇了刘三两句耳光，接着用手指戳着刘三的鼻尖，你倒是打牌啊！你啷个不死呢？你这个现世活宝，死了也不会坑俺的女儿！
还好幺妹没大兴问罪，幺妹只是哭，哭得双肩搐动，撕心裂肺。其实幺妹很明事理，她很明白，如果儿子只出了点意外，只是场虚惊，那么就肯定不会放过刘三，和刘三大闹，进一步追究他打牌的罪过。可问题是现在儿子没了，再打再骂也挽救不回严重的后果，而这严重的后果，自己恐怕也得要承担几分。刘三平常在外面打工，哪有空打牌？也只是回了家过年，才有个闲心过过瘾。村里这样的男人一抓一大把，那些打工的男人一回家过年，就把本已劲吹的麻将风，更加弄成了波光潋滟的行乐潮，刘三爱热闹，岂能不随流。刘三原打算初八出门，是自己想和他多腻些日子，把他留住了。凭心说自己不是不让丈夫打牌，一年到头难得空闲地乐一乐，已成了现在人的世风。问题是总得有个适可而止。刘三的娘因患胃癌过世早，只有个病殃殃的老爹，幺妹既当娘来又当婆婆，难免不和刘三吵。幺妹赌气回娘家时，儿子正闹拉肚子，要是把儿子一并带了去，早点送医院，何会使儿子脱水丢掉小命？
幺妹和刘三一样，也是越想越后悔，恨不得时光逆转，重新好好地照看儿子。可不管世间事有多少能重新来过，时光却无法重来，生命更只有一次。幺妹将凌乱而不失美丽的长发往后一甩，把儿子又从娘的怀里夺过来，嚎着声将脸贴紧儿子，崽啊，俺的好崽……你别走远，你再托生做俺的崽吧……俺一定好好疼你，寸步不离。
女儿也在后悔，做娘的岂非看不出。但娘是护女儿的，刘三孬打牌不管儿子肯定有大错，女儿却闹置气回娘家不顾儿子也是不对的。是这不管不顾，直接耽误了儿子的病情，相互导致了外孙的夭折。娘当然不愿女儿驮此名声，继续把刘三骂得山响。她用手再戳着刘三，涕泪随唾沫星子溅过去，你打牌啊，现在把儿子打没了总省心吧！？
刘三只有挨骂的份，只有让大把的悔恨泪在潮汐奔流。他木然地任凭丈母娘那根手指头，在自己的面前激动地画着各种形状的弧线。这恶语抖出的弧线像条条皮鞭，抽得他不觉生痛，反倒觉得托受舒畅。
父亲只好垂着老泪，喉中风箱似地响了几下。他外婆，千错万错是俺的错，是俺没有照看好命根孙子。
几人正哭得肝肠欲断，而且骂得不可开交，忽听有个男人的声音高声传来，哎，你们看到没？刚才那崽俚的手指头，是不是动了一下？
这声音犹如拔掉了电源，陡将屋里人形成的号哭詈语大音响，一下给关掉了。止住哭的首先是刘三，他抹了把鼻涕，抬脸圆睁着许是因悲痛加之打牌熬夜布满血丝的红眼，一见那人是族里的大叔，忙惊喜地颤声问，大叔，您是说……刚才我儿子的手指头……动了一下？
大叔说是啊，刚才我好像看到，崽俚的小手指，动了一下。大叔五十多岁，说话大声大气。哎，你早晨送崽俚去医院时，用药抢救没？
刘三摇摇头，说，没有。大叔说，这不结了吗？这是医院的责任！
医院的责任？刘三错愕地望着大叔。
对，完全是医院的责任！大叔微瞪着三角眼，你说医生凭只听筒，难道就能听出人死了没有？起码也要人道主义，做点仪器检查，打针急救药啊。大叔再挥挥手，所以你要把崽俚抱回医院，找他们理论去！
屋里的号哭和嘈杂，早已惊动了左邻右舍，招来了不少村里人。有几个后生跟着起哄，说原来医院是这样子做事啊？真没有医德！
幺妹也止住了哭，一双杏眼和刘三一样错愕成两条蜘蛛网丝，粘在大叔的脸上。她粘了一会迅速将珠丝从大叔的脸上撤下来，使劲地甩到刘三的面前，你个冤家，早上你送儿子去医院时，儿子到底么样？
儿子……我……刘三一阵嗫嚅，似乎不知道咋说。
已到了中饭时间，只是谁也没心思弄，就连左邻右舍的人，也是惋惜得不忍离去。本来刚过元宵节，吃饭时酒啊肉的，还应带点过年的余韵，可是祸兮福所依，无情的灾难却戛然把快乐击得粉碎。一片乌云飞来，阳光忽然被隐了进去，初春无阳的天空倏的像块大灰布，显得非常阴冷。刘三的心也阴冷冷的，他再汲汲鼻子，将双手插进乱发揪得生痛，一些痛苦的画面才艰难地回放到眼前。他似乎记得昨天晚饭时，确实还给儿子喂了几勺奶粉，但他更似乎记得，早上抱儿子去医院时，路上就已觉儿子发了凉。医院的医生是被他一喊救命就赶到的，就连院长也亲自到了场。医生给儿子迅速输氧，院长赶紧作人工心脏按压。院长听了几次后才终于无可奈何地摇头，说送来确实太晚了。之所以没给用药，那是看到儿子已经死了，再打针也没有意义。
可是大叔刚才说，看到儿子的小手指好像动了。这个“好像”，到底是大叔眼花了？还是儿子真没死？儿子只是因为病得太重，造成了假死，现在缓过来了。要那样的话，医院里真的是有天大的责任。
刘三赶紧瞧儿子，死盯着儿子的小手指想看到再动一下，然而他盯了许久，见儿子的小手指不但没动，反而变得更加死灰和苍白。
但刘三不死心，多希望大叔看到的是真的，儿子会死里回生出现奇迹，于是他不由地问，大叔，您刚才究竟看清没有，俺儿子的手指头，当真动了？
大叔乜斜着双眼掏出一支烟，从裤袋里摸出火机点着了。你真是个傻小子，崽俚的手指头动没动重要吗？重要的是医院没积极抢救！
是吗？俺真是个傻小子吗？刘三嚼着大叔的话，不觉有种醍醐灌顶的窃喜。是啊，何必去较真儿子的小手指到底动没动呢？目的是要追究医院的责任！那样做虽然减轻不了自己的内心对儿子的愧疚，但既可到医院有望闹到些钱，又可躲过世人的唾骂，还能对幺妹也好交代些，岂非一石三鸟之好事？然而那样做，自己做人就太不是东西了，堂堂正直的男子汉，今后恐怕只配用尿片布蒙脸了。
刘三终于垂下了眼睛，再抬眼看大叔，就觉有种不舒服。他知道族里的这位大叔并非善辈，平时村里芝麻大的事，总爱推波助澜，搅得麻筛大。儿子是自己送医院的，送得晚不晚，医院里怎么对待，岂非心里头没数。自己打牌把儿子打没了，本就丢人现眼到了家，若到医院去再闹不出个理来，那笑柄更不成了今后人们烂舌根的下酒菜？
大叔见刘三不言语，便吐了口烟雾带股口臭味响声对幺妹，幺妹，你虽只二十七八岁还年轻，但怀个崽俚也不易。医院里让你的崽俚没了，怎么样也得去弄笔补偿金吧？
许是想躲那口臭，幺妹扭过了头，矛盾而跃跃欲起地望向刘三。
有石子投下水，当然在水面会激出涟漪来。大叔看自己投的石子只荡起了波纹，便把一枚大的石子投向幺妹的娘。大外婆，去年曹家死了人，不也到医院去闹到了几万块钱吗？这可是人命关天啊，难道就这样子算了？说罢他转过身去狠狠地摔掉烟蒂，像作战前动员似的再对着众人，你们说，出了这么大事情，是不是应该去医院讨个说法？
自然也有人高声应和，哪还用说，当然得去！
幺妹的娘年龄和大叔相仿，这时像被人点着似的火终于从凳上嗖地站起来，他大叔，俺们听你的，要不去讨个说法，还说俺们没用呢！
门外蓦地刮进来一阵风，于这初春的晴转阴天午后，将不少人的衣袂吹得舞动作响，像是狂风袭水，忽然掀起了惊涛拍岸。在这股充满冷意的波推浪涌下，外婆抱起了外孙，真的似一朵浪花卷向了门外。
刘三和幺妹面面相觑，有心想稳住身子，身子却像那难主沉浮的木头，被恶浪卷得波上浪下，进退惟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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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4-10 08:4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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